第5章 母亲
作为孩子，我一首为母亲的谦卑而感到心疼与不忿。
但同时，我内心深处却藏着一个让我为自己感到羞耻的想法——多多少少，我有一点瞧不起母亲。
母亲身为一名月入上万的银行白领，本应在工作生活中表现的自尊自信。
可是，在我的印象里，面对父亲和他的亲戚们时，她总是显得唯唯诺诺的，总是一副顺从的样子，就像面对老板的下属们一样。
过年家庭聚会时，她会给餐桌上的每一位家庭成员斟茶倒酒，夹菜递烟。
因为给三姑倒成红酒而遭到刁难时，母亲强笑着垂下面颊，没有任何⾔言语；去给大伯吊唁的路上，她劝说表哥龙龙不要把时间浪费在电子游戏上，好好学习时，却遭到对方反诌“谁不知道你没文化？！
母亲干笑着垂下面颊，依旧没有任何言语；她总是为不爱出门的父亲精心挑选很多适宜得体的衣服买回家，却遭到父亲不善地言辞“这件码错了我不喜欢这个花这闲钱干什么……母亲渐渐不笑了，她只是让父亲确定好，然后将新衣新裤去签熨平，用热风机吹吹衣服内里，展平衣领干硬的褶皱，来回抖搂舒适了才挂进父亲的衣柜里。
却还是担心他穿上了会有一丝着新衣的不不适感。
我总是笑言着母亲老爱干“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是吃力不讨好，还老遭人嫌弃。
母亲总是笑着揉揉我的头发，轻轻说道“当初妈妈能来西安工作，你能是个西安宝宝，咱们一家能在西安立足下来。
都是托你爸和你西姑的福。
人要有知恩图报的心理，多挂念点人家的好。
我为母亲这样善良的性格感到骄傲，却也埋怨她这种自认卑卑微的心理。
难道我们一家如今过上好好的生活没有她自己的一点功劳吗？
这样用心经营的家庭生活难道只是靠⽗父亲便可以支撑的吗？
可惜，母亲似乎从没有过这些想法，她习惯了一味抬高别人，而贬低自己。
初中时，父亲被单位升迁到了咸阳任副行长工作，一周只有周末回来一次。
母亲被迫接受后，便热切地在周五晚上做满满一桌子以前只有在年夜饭时才会吃到的丰盛菜肴为父亲接风洗尘，她一下班回来马不不停蹄地生火做饭，在厨房的中呛三个多小时的浓烟，只是为了换来父亲的一句“不错，挺好吃的。
然后她便会像孩子一样欢欣雀跃，像受到了大人的鼓励赞扬一般。
母亲这样的全⼼心全意付出，却换来了两三年后，父亲微信聊天里一张冷冰冰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子年轻而性感 ，摆着妖娆的姿势，身上穿的很少。
事实上，这是我玩父亲手机时无意发现的，如果知道给母亲看了之后她反应会如此激烈，我是怎样也不会这么做的。
记得母亲大病了一场，身子骨整个就不行了，为此请假了半月有余。
她每天很少活动，只是躺在床上发呆和看手机，要么就是看电视剧——这都是她以前很少干的事情。
而我，也在母亲身体抱恙的这段时间里，学会了做饭，开始给家里打扫卫生，并使用扫地机器人。
看着母亲吃着我做的蛋炒饭，喝着我熬的小米粥，脸上挂着欣慰而幸福的笑容时，我觉得这个事情带来的未必只有坏事，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伺候母亲，照顾母亲，像我外公外婆一样。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此事，父亲那边也是我悄悄地跟他谈。
自始⾄至终，父亲都认为母亲并不了解此事，而这，也是母亲要求我说的。
我一方面深深的理解母亲的做法，另一方面，我心里暗暗为母亲的“委曲求全感到愤懑和不解，随之而来的鄙夷心理让我始料不及却无可奈何。
我，的确在内心深处有点瞧不上母亲，我理解她的谦卑，却轻易认同她的自卑，这两相矛盾的想法在我心中产生着剧烈的碰撞，与此同时，我对父亲的厌恶感呈几何倍数地增长。
母亲恢复了上班后，取消了周五的家庭大餐，人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在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到家里。
这时母亲的散着一头柔顺清亮的短发，空气中弥漫着洗发水的香味，给人带来清爽的感觉。
母亲将皮包往沙发上一放，从里面取出两盒臭豆腐作为夜宵，和我一人一盒，看着大口大口吃着臭豆腐的母亲，我不禁有些恍然，我总觉得她改变了了些什什么，但又说不上来。
我问起母亲周五下午去做了什么的时候，她总是眨眨眼，有些俏皮地说道“过两天再告诉你，妈要给你个惊喜。
大概一个多月后，一个周五的下午，我放学后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要我来珍爱运动中心找她。
来到西楼的游泳馆，我看到戴着白色鲨鱼帽的母亲在泳池左侧游泳，其实不能算游泳，她双臂扒拉着浮板，头部搁在地板上，挺首了身子拼命地晃动着双腿，游到中部时大概没劲了，她的臀部以下缓缓落入水面，但旋即她便像受惊的鸟儿一般，扑腾着水花又浮了上来。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陪着我去游泳，我自己一个人游得正欢时，突然听见了身后一阵喊叫声和呛水声，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咳嗽声。
我连忙掉转身去，发现母亲一个⼈人在深水区扑腾着水花，大喊大叫着，岸上的救生员和大部分人都在往她那边游。
被救上岸后，母亲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如暴雪前的空气一般苍白。
自此以后，母亲似乎落下了病根，再也见不得水。
我也经常拿这个取笑她，母亲倒是拍着胸膛向我表示过一定要学会游泳。
不过看到她真的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在水里尽力地游走，我还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妈还可以吧？
游完一圈，母亲趴在池边向我笑道。
“要完全自己游才可以呢…不过，也很棒啦。
我以为你会有心理阴影的。
我说。
“你还嘲笑我永远也学不会游泳！
你看，这不学会了吗？
母亲有些炫耀似地抬起头，摘下眼镜，她的双眼明亮有神，颇有些“一双瞳仁剪秋水的意思。
我很难将此时的母亲与以往和亲戚们相处时的母亲的样子联想到一起。
游泳池里浅蓝色的水，母亲似乎一首没有将全身浸泡进去。
大概一年后，我上了高二。
珍爱举办了一个会员游泳大赛，母亲作为参赛选手去了。
本来父亲和我们约好要一起看母亲比赛，可那天他临时有事，只有我一个人去看。
比赛内容是一个100米（两个来回）、一个200米（西个来回）。
一共是十六个人参赛，最终，母亲获得了双料第一。
围坐在泳池周边的陌生人们鼓起来掌，我也用力地拍手，欢叫着。
母亲领过两只八角形的橙黄色小奖章，笑的合不不拢嘴。
我突然想到，以前母亲看我在颁奖台上领奖的时候，大概也正如我此时一样吧。
我很高兴能与她感同身受，哪怕只有短短的几个瞬间。
况且，母亲确实变得年轻了，很像个孩子。
晚上回到家中，我拿出来早上买的黑森林切块蛋糕，笑着对母亲说“早上买的，为了了庆祝你的胜利。
母亲一边吃着蛋糕，一边说“妈小时候在学校一次领奖台都没上过，一首都是坐在台下给⼈人家拍手的那个。
那时候哪个小朋友要领了奖状，爸爸就会领到门口给买一盒奶油味的爆米花，那会儿还挺贵的。
我其实一首挺想让你外公给我买一次尝尝看的，但始终开不了这个口。
我突然愣住了，今早去商城时，我顺便去了一趟电影院，晃了一圈后买了一盒奶油味的爆米花准备晚上回来边看影碟边吃…我站起身来，将它递到母亲身边。
有那么一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
母亲突然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从小声地抽泣，转变为嚎啕大哭，她双⼿手捂着面孔，看上去那么的无助和脆弱。
我轻轻拥抱住母亲，抚着她的背，记得她上一次哭的这么凶时，还是半年前外公去世的那一天。
原来母亲仍是原来的母亲，她所有的坚强，所有的自信，所有的改变，看似如此的稳固实则却不堪一击，如此的真实内里却满目疮痍。
母亲的本质便是如同孩子般的善良与纯真。
在那一刻，我环抱住的是母亲的灵魂。
便让我做一做父亲，母亲做一做女儿，但愿我能给予母亲短暂的父亲角色的重现，给予她一份迟到了许多年的奖励与赞赏。
或许母亲自己都未察觉，她的鬓角镶了一根白发丝，我轻轻摘下它，吹到空气里，花了很长的时间，它才掉落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