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名字的秘密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糖浆裹住，在陆沉狭小的房间里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无声的惊雷。
空气凝固，只剩下两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一颗慌乱失措，几乎要撞碎肋骨；一颗懵懂好奇，被突如其来的秘密撞得晕头转向。
陆沉背对着门口，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冻住的石头。
他死死按着那本练习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堡垒。
练习册粗糙的封面硌着他的掌心，却远不及心口那股被撕开的恐慌来得尖锐。
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林小夏那双总是清澈见底、此刻却盛满了震惊和困惑的大眼睛。
耳朵和脖颈的滚烫热度一路蔓延到脸颊，烧得他头脑发昏。
完了……他小心翼翼守护了那么久的秘密，那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关于“林小夏的隐秘世界，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暴露在阳光之下，暴露在……林小夏本人面前。
门口，小夏捧着温热的饼干纸袋，呆立在原地。
纸袋的香甜气息丝丝缕缕飘散在凝滞的空气里，却丝毫无法缓解此刻的诡异气氛。
他刚才看到了什么？
满满一页纸，全是他的名字！
不是“陆沉，不是“一二三，是“林小夏！
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像一群黑色的蚂蚁爬满了他的心尖，带来一阵奇异的麻痒。
为什么？
陆沉为什么要写这么多他的名字？
像练习写字？
可是他己经会写很多字了呀！
而且……为什么要偷偷地写？
还藏在抽屉里？
小夏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无数个问号在脑袋里蹦跶。
他想起陆沉平时看他的眼神，有时很深，像看不透的井水；想起他总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递给他纸巾、帮他捡起掉落的橡皮；想起他口袋里永远备着的草莓糖；想起昨天暴雨中那个湿漉漉却无比安心的拥抱……一个模糊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念头，像水底的气泡，咕嘟一声冒了出来陆沉对他……好像和别人不一样？
“陆……陆沉？
小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浓浓的好奇。
他往前挪了一小步，像只试探着靠近未知事物的小动物，“你……你在写我的名字吗？
问完又觉得好像太首接了，赶紧补充，“好多好多……陆沉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
脸颊依旧红得不像话，眼神却努力维持着惯常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显而易见的慌乱和躲闪。
“……练字。
他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有些发紧。
这个借口苍白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练字？
小夏歪着头，大眼睛里满是狐疑，“可是……为什么要练我的名字？
不练你自己的？
他往前又凑近一步，试图看清陆沉的表情。
那红透的耳根和躲闪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是单纯的“练字。
一股莫名的、想要探究到底的冲动驱使着他。
陆沉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下意识地将练习册往身后藏了藏，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反而更加可疑。
“我……我随便写的。
他避开小夏的视线，目光落在书桌的木质纹理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随便写能写满这么多页？
小夏的疑惑更深了，他干脆走到书桌前，把饼干纸袋放在桌角，双手撑着桌面，微微踮起脚，凑近了去看陆沉低垂的脸，“陆沉，你脸好红哦！
像熟透的西红柿！
他伸出小手，带着好奇，想去碰碰陆沉滚烫的耳垂，“你是不是发烧了？
陆沉像是被他的动作惊到，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书架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书架上的书晃了晃。
他像一只受惊的、竖起了所有尖刺的刺猬，警惕地看着小夏伸过来的手。
“别碰！
他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生硬和抗拒。
小夏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着陆沉抗拒的眼神和后退的动作，刚才那股探究的兴奋劲儿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受伤。
陆沉……讨厌他碰他？
这个认知像根小针，猝不及防地扎了小夏一下。
他慢慢缩回手，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亮晶晶的光芒黯淡下去，小嘴也微微瘪了起来。
“你……你凶我…… 小夏的声音带着点鼻音，指控道，“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干嘛藏那本书？
上面写的明明是我的名字！
委屈一旦开了闸，就有些收不住，“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因为我昨天害你淋雨？
还是因为我弄脏了你的花盆？
看着小夏瞬间耷拉下去的脑袋和泛红的眼圈，陆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慌乱、无措、懊悔……复杂的情绪交织着涌上心头。
他不想看到小夏难过的样子，一点都不想！
刚才的抗拒完全是条件反射，是秘密被撞破后的本能防御。
“不是！
他急切地否认，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从未有过的焦灼，“我没有不喜欢你！
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白意味。
喊完他自己也愣住了，脸颊更烫了。
小夏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泪珠“那……那你为什么写那么多我的名字？
还不让我看，不让我碰？
他的逻辑很简单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能分享秘密？
为什么不能靠近？
陆沉哑然。
他看着小夏委屈又执着的眼神，感觉所有的解释都苍白无力。
他能说什么？
说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笔，一遍遍写下那个名字？
说那个名字像有魔力，写下来就能让他贫瘠的世界开出花？
说他害怕一旦靠近，这束光就会消失？
这些汹涌的、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情感，如何对一个懵懂的五岁孩子言说？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不再仅仅是尴尬，还掺杂着一种微妙的张力。
陆沉紧抿着唇，眼神复杂地与小夏对视着。
小夏则固执地看着他，等待着一个能让他释怀的答案。
最终，陆沉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按着练习册的手。
他没有将练习册递给小夏，只是微微侧开身，不再遮挡。
“…… 他依旧沉默，但行动本身似乎就是一种无声的妥协和邀请——你可以看，但我无法解释。
小夏看着那本摊开的练习册，又看看陆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他心里的委屈奇异地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困惑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酸涨涨的感觉。
他好像真的碰触到了陆沉一个很重要的、不愿意被人知道的秘密。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觉得被排斥，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想要小心呵护的责任感。
他吸了吸鼻子，没有再去碰那本练习册，也没有再追问。
他拿起桌上的饼干纸袋，塞进陆沉有些冰凉的手里，小声说“喏，妈妈刚烤的饼干，还热乎的……可香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不问了。
你……你别生气。
说完，他看了陆沉一眼，那眼神里有残留的委屈，有未解的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安抚，然后转身，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跑出了房间。
房门被轻轻带上。
陆沉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袋温热的饼干，香甜的气息弥漫开来。
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看着书桌上摊开的、写满“林小夏的练习册。
小夏最后那个小心翼翼的眼神，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他的心尖，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和更深的酸软。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仿佛脱力一般。
指尖拂过纸页上那些熟悉的名字，每一个笔画都承载着他隐秘的心事。
刚才的恐慌和抗拒慢慢褪去，留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释然。
秘密被看见了。
虽然过程狼狈不堪，虽然小夏并不懂这背后的含义，但那个名字的主人，终究是知道了——有一个叫陆沉的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一遍又一遍地书写着他的名字。
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告白？
陆沉不知道。
他只知道，心里某个沉重的角落，似乎因为小夏那句“我不问了和那个安抚的眼神，而变得轻了一些。
但同时，一种新的、更隐秘的期待，也在悄然滋生——小夏会怎么想？
他懵懂的心，会被这满纸的名字触动一丝涟漪吗？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
小夏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在幼儿园门口等陆沉放学，依旧叽叽喳喳地分享着一天的趣事，依旧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零食塞给陆沉。
但陆沉敏锐地察觉到，小夏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
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少了几分毫无顾忌的亲昵，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观察和……好奇。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预警地扑上来勾肩搭背，而是会保持一点小小的距离，说话时偶尔会偷偷瞄一眼他的表情，像是在确认什么。
陆沉的心像被一根细细的线轻轻拉扯着。
一方面，他有些失落于那份消失的肆无忌惮的亲密；另一方面，小夏那带着探究和小心翼翼的注视，又让他心底滋生出一丝隐秘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仿佛他成了小夏世界里一个需要被重新解读的谜题。
小夏也依旧每天跑到陆沉家的阳台，煞有介事地“照顾那盆仙人掌。
他不再像第一天那样咋咋呼呼，动作似乎也轻柔了一些。
浇水前会小声问陆沉“今天要浇多少呀？
松土时会小心翼翼地观察陆沉的反应。
偶尔，他会偷偷看一眼陆沉安静看书的侧脸，然后迅速移开目光，小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陆沉将小夏的变化看在眼里。
他没有点破，只是在小夏询问时，会低声给出简单的建议“今天不用浇。
或者“土不用松太勤。
他会默默准备好干净的手帕放在一边，在小夏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时递过去。
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比言语更紧密，也更令人心慌意乱。
那个写满名字的练习册，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又像一条隐秘的纽带，将两个懵懂的孩子连接在了一个充满未知和悸动的空间里。
这天下午，陆沉去小夏家还一本他借的故事书。
刚走到小夏家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小夏妈妈带着忧虑的声音“……公司这个调动也是突然通知的，去海市那边，机会确实难得……就是小夏……后面的话被半掩的门挡住了，陆沉的心却猛地一沉。
调动？
海市？
那是一个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南方城市。
他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可是妈妈！
小夏带着哭腔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我不想走！
我不要转学！
我要留在这里！
我还要帮陆沉养仙人掌呢！
它还没笑呢！
声音里充满了惊慌和不舍。
仙人掌还没笑……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陆沉的胸膛。
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所有小心翼翼的隐藏，在这一刻被小夏即将离开的消息彻底击得粉碎！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无法抑制的占有欲像火山一样轰然爆发！
他不能走！
林小夏不能走！
那是他的小太阳！
是他贫瘠世界里唯一的光！
是他用所有笨拙的守护和隐秘的心事小心圈养起来的……他的！
“砰的一声，陆沉几乎是撞开了小夏家的院门，动作莽撞得毫无平日的冷静。
客厅里，小夏正抱着妈妈的腿哭得抽抽噎噎，小脸上满是泪痕。
小夏妈妈看到突然闯入、脸色苍白得吓人的陆沉，吓了一跳“沉沉？
你怎么……陆沉根本没听到她的话。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夏身上。
那个小小的、总是带着阳光的身影，此刻被离别的阴影笼罩着，显得那么脆弱和无助。
一股巨大的力量驱使着他，让他完全忘记了平日的疏离和克制。
他几步冲到小夏面前，在对方惊愕抬起泪眼的同时，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小夏的手腕！
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和……微微的颤抖。
小夏被拽得一个趔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他茫然又惊讶地看着陆沉，看着对方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黑眸里，此刻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狂暴的情绪——恐惧、愤怒、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占有欲。
陆沉紧紧地攥着那细小的手腕，仿佛要将它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微微俯身，视线与小夏惊惶含泪的目光齐平，呼吸因为剧烈的情绪而急促。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失控的决绝，一字一句地砸在小夏的心上“你，不许走。
